老去悲秋強自寬 興來今日盡君歡
羞將短髮還吹帽 笑請旁人為正冠
藍水遠從千澗落 玉山高並兩峰寒
明年此會知誰健 醉把茱萸仔細看
◎陳清白 律師
七月第一個週六的中午,我到仁德區公所法律服務歸來的途中,車上的收音機播放著某合唱團的大合唱,曲目是大家耳熟能詳,聽到都不想再聽的台語老歌「望春風」。
那一天也許是工作剛完,心情輕鬆,因此我耐著性子把整首曲子聽完,沒想到歌聲一終了,往事竟一幕一幕的浮上心頭。
我說望春風這首歌聽到都不想再聽,倒不是嫌它不好,而是因為從小聽到大,熟爛到沒有一點新鮮感,更別說有什麼滋味了。可是那天,奇怪的是,聽完以後,竟然心情舒暢,而且回味無窮。這首歌,除了曲調優美之外,歌詞裡:「……聽見外面有人來,開門加看覓,月娘笑阮憨大呆,乎風騙不知。」的娓娓傾訴,竟讓我不由得想起西廂記裡,崔鶯鶯和張君瑞在夜半幽會,心裡頭期待著情人到來,恍惚中萌生「隔牆花影動,疑似玉人來」那種錯覺的情境。
除了想到西廂記,也想到我已經過世的父親。會想到他,是因為每次只要他一坐上我的車,就會對我所播放的流行歌曲大肆批評。那種情形,就像現在我在嫌我兒子所聽、所唱的那些現代歌曲一樣。剎那間,我忽然醒悟了過來,原來我已經老了,老到就像我爸爸當年的年紀,也老到聽到老歌時,開始充滿思念,開始禁不起一點點舊日情懷的刺激。
人到了這個年紀,恐怕不只是我會有這樣的感覺吧!
記得好幾年前,看過一部印度電影,片名叫「美味情書」(THE LUNCHBOX),戲裡頭的男主角佛南德斯是個喪偶獨居,而且年紀不小,即將就要退休的上班族。女主角伊拉則是一位年輕貌美,生有一個小孩的家庭主婦。話說伊拉每天為他上班的丈夫準備美味的便當,但沒想到,便當卻送錯了,吃到她便當的人不是別人,正是這位年歲老大,生活孤寂得乏味透頂的佛南德斯。這件吃錯便當的糗事,持續了一段時間,男的將錯就錯,樂於享受每天不斷更換的美味菜色。女的則每天按時收回空便當盒,絲毫沒有發現,享受她精湛廚藝的人,根本就不是他的丈夫,而是一位素昧平生的老男人。直到有一天,他問丈夫,中午便當的菜色如何時,丈夫敷衍似地回答得不明所以,這時候,她才猛然發現。他的丈夫似乎在外面已經有了情人,心已不在家庭,以致於連太太送的便當都沒吃到也不在意,更別說會知道便當滋味的鹹淡和菜色到底如何?
伊拉為了想知道這段時間究竟是誰吃了她所做的便當,於是在便當盒裡放了一張紙條詢問對方。從此,她和佛南德斯兩人藉著在便當盒裡傳遞紙條對話,進一步發展出一段似乎熟悉卻又從未謀面的便當情緣。
伊拉得不到先生的關愛,便把感情投射在佛南德斯的身上。有一天,伊拉決定離家出走,便邀約佛南德斯和她一起私奔到臨國不丹。佛南德斯為了這個請求,兩人約在某餐廳見面。約會之前,佛南德斯為了給伊拉好印象,便細心的打理起他久未重視的外表。然而意外的是,正在梳洗時,佛南德斯突然聞到一股淡淡卻是非常熟悉的味道,那是他從小陪在祖父身旁時習慣聞到的一種氣味。這種氣味,依照我的理解,應該就是台灣話所謂的「老人羶(註1)」吧!一時之間,他彷彿覺得祖父的魂魄回到家裡來了。但旋即他就回神並且了解,這哪裡是祖父魂魄歸來所帶來的味道,其實,這個味道就來自於自己本身,是一種到了年紀,就會不知不覺從身上自然散發出的異味。這下子,他猶豫了,躊躇了半晌,不知該不該去赴約,因為他知道自己老了,老到已配不上伊拉這個風華正茂的少艾。
遲疑歸遲疑,最終,佛南德斯還是依約到了餐廳。但他沒有和伊拉相認,而是一個人靜靜的坐在角落,看著伊拉從期待轉為焦慮,從焦慮轉為失望,再從失望悻悻然的離開現場。
隔天,便當盒依舊準時送來,但盒裡空無一物,只有留下一張抒發不滿情緒的字條,以示抗議。
我想佛南德斯不是不喜歡伊拉,只是他想得很多,也想得很遠,在他的心裡,那股「我已經老了」的自卑感,久久揮之不去,我想,這應該就是他不得不斬斷情絲,最難過也最合理的理由。
文前的詩,是唐朝詩人杜甫寫的一首題為「九日藍田崔氏莊」的七律。詩裡頭所呈現的正是和電影裡佛南德斯一樣的心情。
話說唐肅宗至德二年(西元757年),朝廷敉平了安史之亂,收復了長安。隔年,杜甫從長安貶到華州(今陝西華縣)任司功參軍一職。就在這年九月九日重陽節那天,杜甫在藍田的崔氏莊園裡,參加了節日的慶祝大會。會上,杜甫寫下了這首詩:「老去悲秋強自寬,興來今日盡君歡。羞將短髮還吹帽,笑請旁人為正冠。藍水遠從千澗落,玉山高並兩峰寒。明年此會知誰健,醉把茱萸仔細看。」意思是:「人老了,面對著秋天蕭颯的景色,不知不覺的就萌生了悲意,然而就算是這樣,也只能勉強打起精神寬慰自己。今天是重陽節,興緻來了,應該和大家一起盡情歡敘才是。只是我畢竟老了,怕帽子被風吹落而露出自己日漸灰白稀疏的頭髮,因此只好笑著請別人幫我扶正一下我的頭冠。藍田的溪水,從遠方匯集而來奔流到深澗,藍田山(藍田產玉,故稱藍田山為玉山)高聳的雙峰,也帶來陣陣寒意。我瞇著醉眼,仔細看著手裡的茱萸。心裡想著,明年的重陽節,有誰還健在,能再佩著它來參加宴會。」
這首詩所呈現的,是詩人感嘆年華老去,不由得心生悲涼的愁緒。其實,杜甫寫這首詩時,也才四十七歲,並不算太老,不過,以那個年代的人的平均壽命來看,說他是老人,倒也符合實際。
網路上經常有一些短文,勸人要忘記年齡,快快樂樂的活在當下。對於這樣的建議,我別無意見,但是,我總覺得,偶爾提醒自己已不再年輕,也不見得就是件不好的事。
記得愛爾蘭詩人、劇作家王爾德曾經說過一句話:「老年的悲劇不是身體衰老,而是心還很年輕。」這話乍聽之下,有些矛盾,但仔細深思,他彷彿在告訴我們,提醒自己已經老了,可以讓你更加珍惜來日不多的生命,不再把時間浪費在那些毫無意義的事情上面;可以讓你勤修邊幅,因為都已經過了穿什麼都好看,髒一點也沒關係的年紀;可以讓你凡事量力而為,不再逞強好勝,做一些遠超出自己身體所能負荷的活動;可以讓你謹言慎行,不再像年輕時那樣的言行無狀,讓人罵你為老不尊;可以讓你愛惜身體,不再因縱欲享樂、葷腥不忌,而增加病痛,加速死亡。總之,也就是說,如果明明已是老人,還自以為年輕,照樣過著和年輕時一樣的生活,這樣的行徑,不是悲哀,什麼才是悲哀?
「莫道神仙顏可駐,麻姑兩鬢已成霜。」這兩句詩是清朝詩人龔自珍所寫的,意思是,連神仙都會老去,何況是人。對於龔自珍的喟嘆,我深有同感。就說昨天吧!這篇文章寫到晚上八點多,內人打電話到事務所來催我回家吃飯。等我把一切收拾妥當出了門,車子才開到巷子口,心裡就發出了疑問:我大門鎖了嗎?燈關了嗎?冷氣呢?愈想心裡愈不放心,甘脆掉頭回去看看,幸好,一切安好如故。
關燈鎖門,這些每天例行的瑣事,才不過發生在一分鐘之前,一轉頭,我竟然毫無印象,忘得一乾二淨。看來,我每天都說自己老了,不是嘴上隨便嚷嚷而已,原來是千真萬確的事。驚心之餘,特援筆為記。
註1:音HIAN,與台語「獻」字的讀音同,指老人的體味。